admin

莫言的小说《丰乳肥臀》(1995)一经出版，其题目就引起热议。很多人指责选此题目是商业炒作，是“媚俗”，那自然是因为题目引起了“色情”联想。后来作者解释说丰乳肥臀象征母亲和大地(《<丰乳肥臀>解》，《光明日报》1995年11月22日)。显然这个解释不具说服力，更何况作者在修订版后记中又说，他写那篇辩解文章是违心。而且，作者的主观意图和作品的客观效果，也往往不是一回事。“丰乳肥臀”是女性生理特征。实际上，小说中涉及到丰乳肥臀的描写，都与男人对待女人的态度有关。

看了小说第二章就会明白，“丰乳肥臀”的第一个含义是：女人被当成“生育工具”。远古时代肥臀丰乳就象征生殖能力。小说第一次用“丰乳肥臀”这个词，就是形容快要分娩的上官鲁氏，也就是小说的女主人公。她还不到四十岁，已经生了七个孩子，因为没完成生儿子的任务，又怀了第八胎。她怀的双胞胎又难产，身体遭受了巨大的痛苦。在那个漫长的生育过程中(从第二章延续到到第九章)，上官鲁氏的公婆和丈夫都没把她当人，而只当成纯粹的生育工具。她在家的地位，还不如那头也同样在难产的黑毛驴。

这还不是发生在她身上的最残忍的事。实际上，她丈夫没有生育能力。她婚后三年没怀孕，受到公婆种种侮辱和虐待，甚至被丈夫打得遍体鳞伤。为了改变她的绝望处境，抚养她长大的姑姑，强迫自己丈夫与她发生了关系。因为生的是女孩儿，她仍然受毒打。从此，她就不断借种生育。生了第七个女儿的时候，丈夫竟然用烧红的铁块烙她的阴处。第八胎是龙凤胎，其中的男孩儿金童就是小说的男主人公。不过，孩子生下来时，上官鲁氏的公公和丈夫被日本人打死，婆婆也受重伤，成了脑体俱残的废物。她在家里所受的非人待遇，是否会因为生儿子而改变，我们也就不得而知。总之，小说要强调的是，上官鲁氏被当做“传宗接代生育工具”这一点。

从第十一章起，“丰乳肥臀”又有了第二个含义，那就是“性对象”，或者，不如说是男人发泄兽欲的对象。在这一章里，杂牌抗日游击队鸟枪队的五名队员，先是对上官鲁氏的丰乳肥臀动手动脚，接着就轮奸了她。她好像也没受到特别大的精神刺激，原来她的第七个孩子就是被另外一组国军大兵轮奸的结果。鲁氏的几个女儿，因为也都有“胸脯高挺、屁股膨胀”(第十一章)的傲人身材，走到哪儿也都有男人“鬼火的眼睛”盯着(第16章)。金童的三姐遭到孙哑巴奸污，乳房上留满了前者的牙印(第十六章)。后来，大姐又成为孙哑巴性虐待的对象，身体被糟蹋得鲜血淋漓(第四十章)。而五女儿的乳房也被蒋政委“啃成了糠萝卜”（第十八章)。书中对强暴最瘆人的描写，是第四十三章中，炊事员张麻子对七姐进行的那次。大饥荒时期，张麻子“以食物为钓饵，几乎把全场的女右派诱奸了一遍”。七姐是其中最漂亮的，曾是医学院的校花。

看到这些描述，我不禁想到“红颜薄命”这个中国成语。那是因为，在我刚看完的一本纪实小说《面对着生活微笑》中，一位母亲在谈到朋友的漂亮女儿被其部队首长强奸时，就发出了“红颜薄命”的感慨。如果这位母亲看了《丰乳肥臀》中那些令人发指的有关强奸的描写，她一定不会想到这些兽性男人的牺牲品是“红颜薄命”，甚至可能会对“红颜薄命”的观念产生极大反感。

在上官家，另一个男人的牺牲品是四姐。在逃难过程中，为了让濒临饿死的母亲和弟妹活下来，她只好卖身当妓女。她被折磨得未老先衰，还得了浑身溃烂的病。妓女是最典型的男人发泄性欲的工具，只不过嫖客和强奸犯的行为，还是有所不同。书中重要人物之一司马库把女人当性狂欢的对象，不仅娶了四个老婆，还到处沾花惹草，实际上和嫖客的心理也无大异。总体来说，他们都没把女人当有思想、有感情、有尊严的人，而只当成性对象或娱乐对象。临刑前，司马库还大喊“女人是好东西”(第36章)。可见，他根本没把女人当人。

“丰乳肥臀”的第三个含义是：女性器官被当成玩物或被物化。这集中体现在小说男主人公身上。本来，母亲给婴儿喂奶的情景，是一副美丽、动人的图画。母亲的乳汁，是婴儿维系生命的源泉。但是，在上官鲁氏给小金童喂奶时，却老有一只毛茸茸的手伸过来，和小金童争夺母亲的乳房。这使小金童产生了极大的焦虑感和危机感。结果，他得了恋乳症。除了不能断奶之外，他还对女人的乳房产生了独特癖好，并成为一个鉴赏乳房的专家。对他来说，最大的乐趣是抚摸各种各样的乳房，也就是把玩乳房。但是，他对女人没有丝毫的欲望，或者不如说，在他眼里没有女人只有乳房。他把乳房形容为“白鸽”“宝葫芦”“瓷花瓶”等等，称他六姐的乳房“是用玉石雕成的、绝代的好宝贝”（第二十一章），还给乳房分出上品下品等类别。总而言之，他对乳房的态度，与古玩收藏家对待古董的态度别无二致。到了九十年代，成为韩国富商的司马良回老家后，出钱雇了大批女人来让金童过摸乳房的瘾。金童不亏是专家，还能模出用化学填充物制造的假乳房。之后，司马良聘请金童任乳罩店老板。从此，乳房又变成了赚钱的工具。金童编写的广告词大肆吹捧乳房，把乳房的地位升高到无与伦比的程度。比起那些糟蹋女性乳房的兽性男人，金童似乎走到另一个极端。实际上，他也没把女人当成有思想、有感情、有尊严的人。

金童的父亲是一位瑞典牧师。由于金童的混血儿身份，一些小说评论者认为这个人物体现了中西文化的结合。比如，有人形容他是“中西文化结合后产生出来的怪胎”(莫言：“我的《丰乳肥臀》——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演讲”)。还有评论说，“混血儿上官金童就更具有中西结合的文化意义”（张清华，《十年新历史主义文学思潮回顾》，《钟山》1998年第4期）。不过，这些评论都没详细解释，金童怎样体现了中西文化的结合。

说到中国文化传统，金童把玩乳房的行为，让我联想到冯骥才在小说《三寸金莲》中描写的那些男人把玩小脚的变态行为，但似乎又有所不同。佟玉洁在《图像学中女性器官说》一文中提到：“被誉为‘评花御史’或者‘香莲博士’的清代的封建文人方绚，在他的《香莲品藻》中，极力渲染三寸金莲的美学价值，认为‘三寸金莲’无论从外形、手感、还是美丑的关系上，有‘五式’‘三贵’‘九品’之说。封建男性对三寸金莲如此着迷的病态，就在于三寸金莲是性征化了的女性生殖器官。……旧体制下的三寸金莲是男性社会把玩的性征化的器官，自然也进入了虐恋的视野，成为虐恋的产物。”金童虽然也从外形、颜色、手感等方面把乳房分了类，但他对乳房着迷，和这些男人对小脚(女人受残害的象征)着迷似乎不能等同。而且，金童的着迷也跟性无关。特别是，他还很反对和裹小脚有些类似的乳房填充术。所以，很难说金童体现了中国文化传统。

说到西方文化，首先让我想到的，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大艺术家笔下的那些裸体女子。她们几乎个个都有丰乳肥臀。那些裸体名画彰显的是自然的人体美，体现的是以人为本的精神，也显出对中世纪禁欲主义的挑战。其次让我想到的是西方爱情诗中对女人胸部的赞美。英国诗人荷立克（Robert，Herrick，1591—1674）在其《茱莉亚的乳头》一诗中，形容乳房是“自白玫瑰背后偷窥的红玫瑰”“百合花中间的樱桃”“半身浸泡在鲜奶油里的草莓”和“羞红着脸穿过光洁珍珠的红宝石”。但他并非把乳房当成单纯的审美对象，而是在字里行间透露出温柔情意。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第130首，通过描写情人身上的各个部位——眼睛、嘴唇、双颊、头发以及breast(胸部、乳房)——表达了对她的爱慕和欲求。西方爱情诗中这一类的很多，而中国爱情诗中也并非没有类似描述。在海子的《幸福》这首诗中，诗人也饱含感情地赞美了爱人的乳房：“当我睁开双眼/你头发散乱/乳房像黎明的两只月亮/在有太阳的弯曲的木头上/晾干你美如黑夜的头发。”在《丰乳肥臀》小说中，马洛亚牧师倒体现出爱情诗的这一传统。他在温柔体贴地抚摸上官鲁氏时，对她身上的各个部位发出“感人肺腑的赞美”(第63章)。

上官金童显然没继承其父的文化传统。而且，父亲在他三个月大时就自杀身亡了。金童虽然也对乳房颇多赞美之词，可那赞美中己剔除了人性的存在，而将女性器官物化了。金童对乳房的态度，更让人联想到现今商业社会里，大量利用“丰乳肥臀”及女人大腿做广告的行为，有的广告中甚至还出现了“童颜巨乳”。这种“物化女性之行销手法”，已受到女性团体的强烈抗议。

金童不能断奶，给她母亲的精神和身体都造成巨大痛苦。母亲甚至说他吸干了她的血(第28章)，对这个永远长不大的儿子深感失望。比起金童这样的软弱男人，母亲更欣赏像司马库那样即是“混蛋”又是“好汉”的男人(第36章)。其实金童虽然显得无能，但心地善良，不会像司马库那样，为报仇活埋近一百人。至于金童是否象征“民族‘种’的退化”，或是“精神上不能断奶”的当代独生子女，或是像美国著名作家厄普代克解释的那样，是暗喻“坏社会没提供长大的动机”（"Bad societies offer no incentive to grow up.")(“Bitter Bamboo ，Two Novels from China”， May 2005， New Yorker)等等，又另当别论。

金童说他二姐“继承着上官家女人丰乳肥臀的光荣传统”(第十三章)。“光荣传统”一般都指精神上的品质，用在此处颇引人深思。上官家姐妹都继承了母亲的性感身材，可好像未必都继承了母亲的精神品质。姐妹中有三人，在选择丈夫上遭到母亲强烈反对。大姐要嫁给“鸟枪队”队长沙月亮。母亲说他和她们不是一路人，更何况他手下的人还强奸了母亲，可大姐还是坚决地和沙月亮私奔。沙后来投靠日本侵略军，大姐仍对他忠心耿耿、不弃不离。二姐才十七岁，就执意要做司马库的四姨太。司马库后来还去沾惹她的姐妹，她也无动于衷。五姐嫁给冷酷无情的蒋立人，自己也变得六亲不认，以至于母亲都不承认有这个女儿。上官家的女孩儿们，在爱男人上都表现出同样的特点，那就是没头没脑地、不顾一切地爱一个男人，还爱得死心塌地、义无反顾。这些姐妹的结局都很悲惨。小说似乎在暗示，有“丰乳肥臀”的女孩儿，如果缺乏智慧和判断力，就更易遭到不幸。

“丰乳肥臀”和“光荣”沾边儿的事例，书中也有描述，就是大姐曝露自己身体，勇救二姐的两个孩子那一刻。“镇反”时，一个极左“大人物”下令，枪毙在逃反革命司马库的两个孩子。就在孙哑巴要行刑时，大姐飞奔而来，用自己的裸体彻底征服了他。那一刻大姐的形象无比壮烈，可孩子还是未能得救，终被其他人击毙。

女人把“丰乳肥臀”当做武器救孩子，已经够惨烈。随后，又有做妓女的四姐，被批斗时忍无可忍，也当众用裸体做武器，取得了暂时的胜利。到了改革时期，小说又暗示五姐的女儿鲁胜利是靠“丰乳肥臀”做武器，才得以在官场青云直上。金童说，他知道她是怎么当上市长的，还形容她的乳房“被男人的手捏得像熟柿子一样”(第51章)。由以上三例可以得知，小说里“丰乳肥臀”的另一含义是，女人对付男人的武器。女人沦落到要靠自己身体保护自己和家人，这是社会的耻辱。而一个女人堕落到靠身体谋取财富地位，则是自己的耻辱。

小说有五十多万字。有关丰乳肥臀的描写只占小说的一小部分。小说的中心情节，是描写上官鲁氏作为母亲，含辛茹苦、自我牺牲地养活了十多个孩子(包括自己孩子、孩子的孩子，甚至他人的孩子)的动人故事。“丰乳肥臀”作为母亲和女儿以及孙女儿的共同特征，把整个家族故事联成一体，并赋予家族每个女性的悲惨遭遇以象征意义。

书中较大篇幅，都是讲述中国人在各个历史时期遭受的种种苦难。小说呈现了日本占领时期，国共内战时期，以及建国后“土改”、镇压反革命、大饥荒、“文革”等时期，发生的和可能发生的最残忍的事。俗话说“时势造英雄”，小说让我们看到时势也造魔鬼。而发生在女性身体上的残忍之事，贯穿各个历史阶段，与时势无关。这也是小说标题叫《丰乳肥臀》的一个原因吧。

在一篇比较中西古典文学的文章中，我曾得出这样的结论：“纵观中西古典文学中三角关系的描写，西方文学中对女性的同情和对男性的谴责要比中国文学多得多。中国文学中只有《红楼梦》在同情女性、谴责男性方面比西方文学有过之而无不及。”(《爱情十九谭》，第222页)可以说，在中国的现当代文学中，这种情况已得到改变。在“同情女性，谴责男性”的作品中，小说《丰乳肥臀》或许是最有代表性的一部。■